若不是和同组同学一起去拍DV短片，我是不会在图书馆门口消磨一整个下午的。那样我就不会知道李玉茹在上戏的纪念展览，更不会，遇见那样一群可爱而又可敬的人。
她应是那天下午的第一个访客，安坐在轮椅里，双手交握着，背却是挺得很直。华山医院的病号服外面罩一身驼色的开衫毛衣，即使在深秋天气里仍显得过于厚实了。初看她的时候便觉得她是不同的，那种神情仿佛过分年轻了些，与满头的银丝所透漏的年龄似乎是不符。她身后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女护工，轮椅稳稳向推过来，客气而生涩的对我笑说：“老人家，知道这里有展览，今天说什么都要来……”我这时方去细看她，沟回的纹路，深深浅浅伏在脸上，下颌明显是向里凹，然而却掩不住眉目生动间的一份优雅，宛然还能看出年轻时候是姣好的模样。
“我今年九十六岁了！我年轻时候，最喜欢看她的戏……”她对我说这些的时候，白素脸上洇出红晕来，伏着椅沿的手不安地上下摆着，仿佛下一秒就会撑着站起来。我恍然明白了为什么她在我看来有年轻得奇怪的神色，图书馆门口那张写着“李玉茹”三字的低调海报，让我知道，她此行来，必是为找寻一场情结深厚的邂逅。我赶忙让开身，轮椅被小心抬开来，再缓缓推进去。
入学仅两个月，初尝DV拍摄的我们总是笑料百出，我置身其中，笑闹不迭，却忘了图书馆里的她们，已待了太久了。
等某一个不经意的转身，看见她们竟还在那里。应是已转了一圈回到了门口的位置。图书馆的墙面上那些老旧照片高高低低错落着，我能看见老人身子用力前倾，对着其中一幅，微微打颤的手指一行行抚过照片下细小的文字说明。
“一九六零年……”老人念，“周恩来总理……周恩来总理会见……李茹玉……罗瑞卿……”
她身子几乎贴了墙，便是在我这里只能看见背影，也能想见那眯着眼咬着字的认真模样。微微漏风的暗哑声音，在四下悄然的图书馆清晰而空旷，如初初识字念书的小学生，手指跳跃地拂过一行又一行，沉浸在莫名的喜悦里，永远不知疲倦。
每当那文字里出现老人家所熟悉的名字，她都要仰起头细细看看照片，再去读，如此反复。老人有时是静默，有时也会絮絮地转向身后解释些什么。深秋午后的阳光依然是未经稀释的浓，透过摇曳的花影，透过图书馆巨幅的落地窗，洋洋洒洒地铺在白瓷砖地上。阳光勾勒着老人微佝的背影，也覆在她晕红的面颊上，那样奢侈的温暖，就这样静静将她笼在其中。
那一天我一直未进过图书馆。我没有进去，就这样远远地看着。我仿佛是怕些什么，却又不能说清。我想着老人家温和的笑容，她是来找曾经的，可是那一份曾经离我又是何其的远。我害怕那样的尴尬，她说的，问的，我是如此陌生。她会不会以为身在上戏的学生都是懂些的。她会不会和我讲得许多了，才发现我其实并不能了解……
那天下午，陆陆续续有好些老人来图书馆，待或长或短的时间，却多数都穿着华山医院的病服。他们是如此虔诚的信徒，走对他们来说很远的路，为着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名字。那些黑白底色上灰淡的影子，他们眼中或许便能生出浓重的油彩，飞舞的白练，徊转的唱腔，便是幻化在年轻的记忆里的，那些脂香浮动的梨园往昔……
五点，日已西斜，满地涂红。小组收工了，却还能看见零星几个被推着轮椅的老人，这个下午，上戏与华山医院，不知从何时起竟达成这样神秘的默契。他们垂暮时年的朝气，在我看来是如此让人动容的优美。
我从图书馆走回宿舍，一路上，红楼精致的黑铁框架，大草坪一片洗练的碧色，健吾楼里昏黄的壁灯，长长的木质楼梯……入上戏两个月，一日日忙碌穿行其间，却从未发现它像今天这样美。也许，我是在老人们那里窥见了一点点上戏真实的样子。六十五年了，他身后的一座城市已经拔地参天，可他匍匐的姿态从未低矮。守在出发的地方，他静默着，只是因为在等待，等待怀念，或许更是等待被重识吧。六十五年了，他是不是也像那些老人一样的饱受风霜，却把时间筛成一帧一帧的画，一年又一年，对着无数新鲜的面孔，絮说着，关于艺术、关于坚持。
而我们的前方是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只是个对他毫无知解的孩子。来上戏两个月了，却觉得，我们是今天才邂逅的。
只是，这样的邂逅，很美。(作者：10戏文/胡心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