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的“升维”,《邬达克》编剧郭晨子关于戏剧创作的思考……

发布者:戏文系发布时间:2021-10-21浏览次数:542

编者按:10月19、20日,由郭晨子编剧,周可导演的原创舞台剧《邬达克》,亮相第八届乌镇戏剧节,该剧倾力展现了拉斯洛·邬达克(Laszlo Hudec)漂泊动荡的人生,探索凝结在他生命中的身份认同、艺术理想与家国情怀等问题。在乌镇戏剧节欣赏这部作品时,让我们一起来看看编剧郭晨子是如何创作这部作品的,以及她对戏剧创作的一些深度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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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还是写什么怎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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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现在的写什么,不是指素材和选题,而是指主旨、指这些素材和选题要表达什么。


  同样面对邬达克,一个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并在两次世界大战的夹缝中流亡到上海的欧洲人,一个在当年的远东第一大都市留下了超过100幢单体建筑的建筑设计师,不同的创作者会有不同的解读和侧重,不一样的角度和诉求,也会产生不一样的戏剧作品。

    

  当然可以把邬达克写成一个传奇,无论是他从广袤的俄罗斯大地逃往中国,还是爱神花园(今上海作家协会)、国际饭店、吴同文住宅(俗称绿房子,今上海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的设计建造,他起伏跌宕的命运与那一个时期的上海,都堪称传奇。当他的建筑作品已经成了网红打卡地,延续自20世纪90年代起的怀旧热,他和武康大楼、大光明电影院、沐恩堂等等,都是文化消费的符号性存在。

    

  当然,也可以把邬达克写成一个反传奇

  从一战时的奥匈帝国炮兵中尉,到二战时期的匈牙利驻沪荣誉领事,从不得不从醉鬼手里买来俄罗斯护照篡改为自己的名字,到奥匈帝国解体、出生地被划为捷克领土,从申请美国身份到死后落葬家族墓地,漂泊的一生中,他常常如履薄冰。而他生活时期的上海,是从租界林立到华人精英逐渐施展抱负的东方都市,他不断变更的身份,为他带来了不便,比如,他不像英、法、日等国的公民受到租界治外法权的庇护,因此行事特别小心翼翼;又为他赢得了方便,他不像列强们的威胁感那么强,因此格外受到了中国客户的青睐。这一切烙印在他的建筑语言上,是他落脚上海时不假思索的新古典主义设计,是他想要尝试表现主义风格时免不了的自我审查——表现主义属于德国,而德国,是在上海受到英、法等协约国集团惩罚的战败国,是他终于实现了现代主义抱负时,与本土有识之士的一拍即合。



  邬达克设计的建筑类型囊括了教堂、学校、公寓、别墅、医院、工厂、酒店、电影院和剧院,几乎无所不包,尴尬的是,即便如此,他还是被评价为一名二流建筑师。因为他从来都是听从客户的需要,而没有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建筑语言,他是别人手中的铅笔和橡皮。他折射出的上海,充满生机又暧昧混乱,某种程度上,足以消减或祛魅怀旧的光环。



    

  困难的,不是以戏剧的方式演绎邬达克原本就充满戏剧性的一生,而是,写这样的一生,究竟表达什么?



  剧本的定稿修改于2020年的春天,新冠疫情仍在蔓延之际。原本开放的世界,在小小病毒的威胁下重新变得封闭,各地推出的健康码像是一种隐喻,各种模糊的界限又一次刺目地清晰。


巴别塔会建成吗?

上帝变乱的,仅仅是语言吗?

与界限相伴而生的,是国家、民族的概念?

是身份和身份认同的危机?

移民的意涵是什么?



  邬达克晚年定居美国,移民官的审问成为全剧的线索,这不仅仅是为了戏剧性的悬念和串联,更是作用于确切不确切

  邬达克追求的人生是确切的,他的命运是不确切的,那些造成他命运不确切的战争、意识形态、甚至区域划分,是那样的荒诞不经却又真真切切。一次又一次的追问后,终于,邬达克也要面对他心中的不确切,如他和汉奸陆伯鸿的交往;也终于,邬达克愤怒地反问,之所以反复盘问他,是否因为他看上去与社会主义俄国、中国、匈牙利都有瓜葛,而自由的美国正横行着麦卡锡主义

  以传奇反传奇也许是个人的审美喜好,不确切和对不确切的揶揄和反思,则既是感同身受,又是反复思考后的剧作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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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想陆帕导演的《酗酒者莫非》,用史铁生小说《关于一部以电影作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中的酗酒者A、《原罪·宿命》中的车祸遭遇者莫非和散文《我与地坛》中的作家史铁生本人,以及排练过程中王学兵与波兰女演员的互动(剧中女演员的身份为来自奥兰的记者)共同拼贴了这部作品。

  那么,拼贴的主旨是什么?

  在看到第二幕第五场时似乎有了答案,裹着被子出场的莫非寻找杨花儿,忽然联想起了卡夫卡的《变形记》!


  果然,该场景在最后记录成文的剧本中命名为昆虫腹部,舞台提示描述一个被包裹得很严实的人形,窥视了一会儿,钻进房间。它唯一露出来的肿大的头是史铁生的头。他在杨花儿旁边屈就着躺下,侧身遮藏着甲虫似的包裹的腹部……”莫非挣扎着想摆脱甲虫臃肿的腹部,他艰难地呼吸,抬起了昏昏沉沉的脑袋,吃力地探身想寻求杨花的帮助和安抚。虫子般的包裹着的,是一觉醒来变成了虫子的格里高尔?是酗酒者A?是莫非?甚或是作家史铁生?都是!《关于一部以电影做舞台背景的戏剧之设想》中,每个人都在台上孤零零地演戏,而周围的人群全是电影,能看见他们、听见他们、与他们交谈,但无法贴近、不能触摸他们,这种情形,不正是《变形记》吗?与《变形记》的互文,完成了《酗酒者莫非》的拼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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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剧的升维,首先在于主旨的升维,在于互文《变形记》一类的意识流化作认知和创作的背景,并成为本能。 

    

  至少对我来说,这并不容易。接触邬达克后发现,于建筑史、租界史、奥匈帝国和中东欧国家的历史、于两次世界大战的历史、于上海城市历史,我都欠缺得太多,更遑论哲学的关照。写戏固然不是写论文,但浮皮潦草的认知和一望便知的主旨,是大多数原创戏剧缺少魅力的重要原因。文史哲是一家的说法老派得近乎高古,或娱乐或教化的重重压力下,戏剧自觉地不再攀历史和哲学的近亲,连文学本家都要疏远了,可不是沦为了附庸和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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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怎么写,我的选择是,增加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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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米纳斯导演的《假面舞会》中,为何有一个推雪球的小丑,雪球还越推越大?《钦察大臣》中,为何市长的女儿早早就上了台,不安地踱步?为何幕间有一个尺寸超常的大偶横扫舞台?《叶甫盖尼·奥涅金》中,为何有一群芭蕾女孩,且要模糊映照出她们的身影?这些处理无关情节,却都是无比重要的语汇。他们是人物生存的环境,是无言地评述人物行为的歌队,也是象征。


  布图索夫导演的契诃夫剧作令人惊叹,《海鸥》《三姐妹》和《万尼亚舅舅》中,他有时将看似对话的独白索性处理成了独白,凸显出每个人都是孤零零的存在。每个人物都像一件乐器,话语是他们的音色,组织成了独奏和重奏,织体与和声。他像一个乐队指挥,处理着强弱和层次。


  也许因为复调小说的理论来自巴赫金,舞台上立陶宛导演图米纳斯和俄罗斯导演布图索夫的作品,都是多声部的。


  声部,也是维度。


  维度的增加,改变着戏剧的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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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犹豫过,但删掉所有移民官的台词时,爽利极了。摆脱了一问一答式的冲突和激化矛盾,摆脱了译制片式的翻译腔,也更易于进入邬达克的内心世界和回忆时空,他的言语是回答,是有交流对象的,但呈现在舞台上的,类似于独白。审问者的缺席,使得审问本身更加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四名演员扮演邬达克,分别对应一战时期的、落脚上海的、持捷克护照的和作为匈牙利人的。全剧安排了两次各个时期的邬达克的对话,一次是他在上海以建筑设计大获成功时,委约接踵而至,而他却为一再重复旧有的建筑语言而痛苦,一次是捷克与匈牙利的国界线又一次改变,他得以归籍匈牙利时,关于什么是国家的思考和二战临近的困扰。


  三次插曲镶嵌在全剧,内容和方式各不相同。

  第一支插曲聚焦于盘腾住宅,即今天的上海沪剧院。百年建筑,主人历经更迭,以歌舞的方式讲述建筑内发生的故事,世事沧桑中,以远比建筑家的生命更为长久的建筑的生命探寻一条时光隧道。

第二支插曲是四个邬达克的一次重唱,遇到陆伯鸿后的不确切,使邬达克抒发内心的迷茫。

第三次插曲发生在尾声之前,剪辑近年来相关邬达克的新闻和纪录片片段,从建筑研究者、邬达克故居修缮保护者、以邬达克建筑为描绘对象的画家口中,讲述这座城市对待邬达克的态度。


  而邬达克的弟弟盖佐,一个有着波希米亚灵魂的早逝的年轻人,自始至终贯穿全剧。他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与哥哥截然不同,他是邬达克心灵世界的一个对话对象,他也是一个人的歌队,评价着哥哥的作为和思想。



  安排乐队在台上是危险的,为二度创作的实现带来了困难。

  有没有可能,尝试音乐戏剧或准音乐戏剧?

  盖佐最好能演奏打击乐,关键时刻的一记鼓如当头棒喝,戏曲武场般提神。而邬达克之外,所有和邬达克有人物关系的角色,包括邬达克的妻子,都由乐队成员兼演。更准确地说,乐队成员依然就是演员,只是最好会演奏一样乐器。

 

  巴别塔作为全剧的意象,用于首尾。

  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场戏,从邬达克接受审问的回答开始,并不试图再现审问的情形,审问中,穿插盖佐的台词,穿插其他三个邬达克对此情此景发表看法,穿插乐队伴奏造成的间离,构成属于这个戏特定的戏剧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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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尝试是否成立?

  有待舞台的检验。

  作为编剧,从整体的戏剧结构到每一场的场面处理,都有一个共同的原则:增加维度


  借用巴别塔的典故,在
插曲中拓展观照邬达克的时间长度,以影像的方式构成他的他者性,对比他的建筑在当时和当下语境释放出的不同含义,都是为了增加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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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DramaTheatre分别对应戏剧剧场,由此产生了歧义、争论和心照不宣的共识。

    

  我希望,编剧的升维,是为剧场写作的,是考量了剧场的所有维度的,而不仅仅是Drama式的以摹仿一个有一定长度的行动为己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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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冠疫情之前,欧洲当代戏剧演出大举引进国内,学界称之为二度西潮二度西潮下,自媒体狂欢,观众热情不减,然而,有敏感的学者指出,专业的戏剧院团和戏剧院校有失声之嫌。

  回应二度西潮,我们可以有自己的创作。

  遥想探索戏剧的热潮,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但戏剧,不该一直是探索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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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研究生毕业时,我的学位论文题目是《文本的失落与自省——论演出与文本的关系》。二十年前,还没有观摩过那么多导演剧场的作品,只是感觉到,传统的编剧法不足以应对戏剧的变化了。当时任答辩主席的赵耀民老师说,文本没有必要那么失落。

  借他的吉言,《邬达克》不知算不算多年后的又一次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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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升维由创作完成,而不是创作谈

  之所以写下这些,是因为编剧的身份之外,我日常面对的是编剧教学。编剧的升维,愿和我的学生们共勉。 





【本文刊于2021年第2期《上海戏剧》】

摄影/尹雪峰

排版/管润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