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孙祖平教授|宣泄主人公黄河波涛般奔腾、澎拜的激情

发布者:戏文系发布时间:2023-10-27浏览次数:10




宣泄主人公黄河波涛般奔腾

澎拜的激情


——《路遥的世界》编剧:

孙祖平教授访谈记录


图片
图片

【编者按】


      

原创话剧《路遥的世界》是上海戏剧学院和延安大学的一个合作项目,剧本由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教授孙祖平根据延安大学文学院教授梁向阳(厚夫)的《路遥传》改编而成。全剧紧紧围绕路遥创作《平凡的世界》的心路历程,并且聚焦于路遥的三个世界——心理世界、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将路遥复杂而激烈的心理冲突通过另一个路遥——“她”的出现形象化、诗意化地呈现在舞台上,让观众感受到路遥“像牛一样的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的创作热情和坚定意志。孙祖平教授创作《路遥的世界》历时七年,数易其稿,不断地打磨和完善剧本,无论剧作的时空结构、意象选择还是故事情节的提炼、编排和增补、删改,都倾注了巨大的心血和努力。这一期我们有幸请到孙祖平老师来谈一谈关于话剧《路遥的世界》创作的始末以及创作过程中的心得。

图片
图片
图片


图片

【孙祖平教授简介】



     

孙祖平,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教授。长期从事戏剧(影视)创作理论和实践的教学,创作(含合作)有舞台剧本《路遥的世界》《军歌》《金秋的三天》《国家的孩子》《枫之恋》《风铃》等二十余部;电影剧本《不肯去观音》《傅抱石》《阳光小巷》等五部;电视连续剧本《天梦》《重返石库门》《家在上海》《人生有缘》《五妹》等七部百余集;广播剧本《白玉观音》《青春热线》《拂晓脱险》等八部数十集。出版有《戏剧小品剧作教程》《忽悠主持》《伪命题、新命题、元命题和终极命题》《跳舞的太阳》《风铃》等专著和作品集九种,作品曾获“五个一工程奖”、飞天奖、金鹰奖、中国校园戏剧节优秀剧目奖、田汉戏剧奖等奖项。


图片


图片



问:孙老师,您是因何而选择创作《路遥的世界》这部作品?


孙:这个戏的创作机缘非常偶然,是2016年4月下旬双休日的一个中午,我正在家里睡午觉,突然手机响了,是当时学校院办副主任费泳老师打来的,说有人要我写一个剧本,要我立马赶去学校。于是我就去到学校,在自己办公室等候。过了一会,费泳老师领了两个人过来,一位是延安大学的团委书记,一位是延安市戏剧家协会的负责人。他们告诉我,延安大学想搞一个路遥的戏,路遥是延安大学的杰出校友,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名满天下,他们想做一个由学生演的戏,希望我们上戏这边能够提供编剧、导演。因为事出突然,没有思想准备,我说,我先看材料,想一想。他们给了我几本路遥的书,《平凡的世界》、《人生》,还有厚夫教授的传记文学《路遥传》。转眼到了暑假,我很用功地把路遥的小说、传记、还有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电影《人生》等,认认真真地看了多遍。在中国当代文坛,路遥是独树一帜的存在,我被他黄土地般雄浑、深沉的情怀深深打动,渐渐地就有了感觉,觉得能写成一个戏了,在舞台上宣泄主人公黄河波涛般奔腾、澎拜的激情。这是一个非常偶然的开始,也就此开启了我和延安大学交往至今的一份情缘。能为上海戏剧学院和延安大学两校合作写一部《路遥的世界》,是编剧的一份幸运,以此向路遥先生致敬,向文学精神致敬,向意气风发的时代前行者们致敬。




问:您刚刚提到《路遥的世界》从2016年开始的,那么剧本的创作和后期的打磨大概花费了多长时间?您可以给我们分享一下您创作过程中的一些心路历程吗?



孙:这个剧本前后历时近七年。我2016年就开始准备了,2017年正式开写《路遥的世界》之前 ,我已两次去延安作采访,延安大学有路遥纪念馆,延安有“路遥研究会”,出版有专门研究路遥的资料,光我看到的《路遥研究》就有四大本,《路遥传》作者厚夫先生帮我找全的。延大团委书记陪我登门拜访与路遥亦师亦友的陕北文学前辈曹谷溪老先生,当时他正在吃早饭(小米粥、玉米、红薯),隔一张餐桌,听他边吃边侃侃而谈跟路遥的交往和趣事。回来之后,构思许久,觉得很难动笔。戏的开头早就有了,就是现在演出的那个序幕,但是情节怎么往下走,完全没有方向,理不出个头绪。2017年11月,我生了一场大病,住院治疗,在病房里我读相关资料时,在《路遥传》里看到路遥自己写的一个材料,他下到陈家山煤矿,借用医院的一间会议室写作《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一个周末的傍晚,医院里空无一人,只有他还在伏案写作。远处传来一阵阵火车汽笛声,像是在召唤,又像是在告别,真是倍感孤独啊——窗外河对岸,一排排的矿区家属楼,一扇一扇的窗户里亮起一盏一盏的灯火,每一盏灯火都罩着围坐一桌的一家子人,吃着晚饭,家长里短地拉着话儿,这就是平凡世界普通人的生活啊,他望着望着,直到那一扇一扇窗户里的灯火一盏一盏地熄灭,眼前一片黑暗……这时远处的汽笛声又一声声响起,此时此刻,路遥突然觉得有个人要来看他,他情不自禁披上棉衣,直接跑到火车站去等人了。那是个运煤的小站。周围都是小山一样的煤堆,只有一趟趟的运煤车咣当咣当过去,咣当咣当过来,他就在那里等着,当然等不到人,那是他的臆想……看到这里,我突然一个激灵——他要是等来一个人!那又会怎么样?顿时,我身上鸡皮疙瘩就起来了,因为我知道我找到了一条出路,这个戏有“戏”了。我在学校是教编剧理论的,有自己的一套编剧见解,比如,在讲到选择写作材料的时候,一般都会非常笼统的说,要深入生活,收集原始材料,加工改造,提炼为题材,等等。但仅仅如此是不够的,我借鉴英国哲学家波普把多样性的宇宙现象分成“三个世界“(物理世界、精神世界和客观知识世界或客观精神世界)的理论,将剧作家的表现对象分为:物质世界,心理世界和精神世界。我开始构思这个剧本的时候,一直在物质世界里兜兜转转,找不到方向,束手无策。现在,一下子打开了思路:如果路遥真等来了一个人会怎么样?当然这个人不是自然物质世界中的人物,而是他内心的另一半。这样我就进入了路遥的潜意识,获得了表现人物心理世界的材料,单就车站等人这一块材料,就形成了剧本里整整一场戏。这是我多年写作剧本非常难得的一次非常清晰的创作灵感体验。



问:孙老师,您在写作《路遥的世界》

的前期准备过程中有看到什么印象深刻

的史料或事件吗?


孙:《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发表后,在北京召开的一个有三十几位中国重量级评论家参加的研讨会上,遭到除二、三位之外的评论家们的集体性冷淡和批评,路遥的情绪极其低落。我看到的一个材料是,研讨会后回延安,朋友找来一辆车,当天北京大雪纷飞,车辆打滑,差点出车祸,车上的朋友很是紧张,路遥却坐着纹丝不动,全然无动于衷,他仍沉浸在他沮丧的情绪中不能自拔:自己雄心勃勃,要写一部大书,花费那么多精力和心血,第一部好不容易写出来了,居然是一部不成功的作品。犹如寒冬腊月,一盆凉水从头浇到底,这种低落情绪犹如半死了一样。这些传递主人公情绪的材料远比正面表现开研讨会、评论家们怎样否定小说更要来得生动、传神——这些都深深影响着我写作的情绪。又如,我在延安拜访曹谷溪老先生时,他说,路遥的故事比他小说中人物的故事还要精彩;路遥从北京回来,说起评论家们不看好《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时,路遥脱口而出:“那些狗日的,大概就没把我的书看懂!”这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用路遥这句“狗日的”作支点,又写了整整一场戏。



问:一部成熟的话剧作品都必须要有一个核心的抓手,面对路遥如此复杂的人生经历,孙老师您是如何把握路遥这个人物的?您的创作灵感是来源于何处?


孙:刚才我讲到了心理材料,把观察的方向瞄准了路遥的内心世界,所以对路遥的外部的世界就不那么关注了,不需要真实生活中他周边的那么多人物了。那么我所截取的时间段也是非常集中了,从他36岁到42岁,并且只关注作家写作小说时的内心,开掘人物行动的心理依据,梳理故事情节的心理脉络,以此实现全剧叙事的聚焦和统一。写路遥的心理世界,这个材料和我以前所写的剧本的材料不一样。我以前写过的几个戏,像《风铃》和《国家的孩子》,写的是人物的有意识,对往事的回忆。《路遥的世界》不一样,触及的是人物的潜意识世界了。而表现路遥怎么写作《平凡的世界》,那就是路遥的精神世界了——路遥小说所创造的是一个物质的世界,但表现路遥怎么思维、创作他的小说,所展示的是路遥创造的一个精神世界。当然,剧中也有路遥的现实活动,比如他和老鼠的较量,他病了,请老中医治病等。这样,我的这个剧本里就有三个世界了:第一个是路遥的心理世界,第二个是路遥的精神世界(他怎么构思和写作他的小说),还有一个世界就是路遥身处的物质世界。这样三个世界一交叉,就有故事有情节有结构了。主攻方向则是深入开掘人物的心理世界——路遥在运煤车站等来了一个人物“她”。如果等来一个男的“他”,也可以写;但女的“她”,我感觉更符合路遥的心境。路遥是个大气磅礴的作家,性格粗旷,志向高远,像他这样的男人,越是阳刚,他的另一面就越会是柔情似水,敏感、细腻、含情脉脉。路遥谈恋爱时追求的对象是北京女知青,他小说中《人生》的巧珍、《平凡的世界》的田润叶,都是美丽、善良、温柔的女性形象,那都是路遥心灵最柔软一面的折射写照。于是我就构思了这么一个“她”,像巧珍,像田润叶,又像北京女知青,但在文化水平和思想高度上又高于她们,因为“她”就是路遥自己——他的另一半,把他心里的“对立面”外化成了一个人物——“她”,这个“她”自然就是第一女主角了。有了男女主角,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他与她之间会有什么戏了。第一次,就是路遥感到孤独,小说写不下去的时候,他心里的那个“她”出现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这是路遥自己内心的斗争;正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所以“她”对路遥负面情绪的剖析,每每切中肯綮,击中要害。“她”的第二次出现,就是在他的小说遭到否定的时候,那么多评论家不看好他的小说,他的情绪极其低落、沮丧,怎么看待评论家们的评论?小说还要不要继续写下去?这又是他内心极度挣扎的时候,这个时候,“她”就又登场亮相了,他们两个人怎么对话呢?要有个聚焦的支撑点,我想到我在延安采访,曹谷溪老先生所说的路遥对评论家们负面评价时的反应:“那些狗日的,大概就没把我的书看懂”用上了,以这句话为抓手,写了整整一场戏,把路遥的文学观、人生观都引出来了。如果没有一个“她”,就可能空对空,泛泛而谈,现在这个“狗日的”还是挺有剧场效果的,我写剧本时也写得津津有味。还有第三次,路遥病了,请老中医治病;第四次,和路遥争论要不要住院治病,以及最后的“撞线”。这样就形成一条清晰的心理脉络,贯穿全剧。



问:孙老师您不是西北人,那么在不那么了解当地风土人情的情况下您一般选择怎样获取素材、完整对人物和故事的塑造呢?


孙:陕北是一块神奇的土地,我们离那个地方很遥远,但它所给我们的文化印象,特别是文化想象,又是那样的丰富、鲜明,黄土地的浑厚、粗旷、辽阔,充满了诱惑力。我在戏剧学院读书的时候,会找些书来看,我那时候对陕北的民歌非常入迷,非常喜欢陕北的那种调调,那种韵味,收集了好多当时的陕北民歌,手抄了一整本;为写这个剧本,我收集的材料中就有两册《陕北民歌》。在去陕北考察的时候,脑海里全是那种调调、韵味,令人陶醉、享受、难忘。



问:想问问孙老师关于三个世界的构想,路遥的现实世界与《平凡的世界》之间有着怎样的关联呢?路遥的人生与剧中的人生又是如何辉映的?


孙:我把路遥的人生直接插入进来了。比如说,路遥的内心世界与“她”的交往,这个是路遥的心理世界;然后在最后要他停止写作,进医院的时候,通过“那一年,父亲把我过继给大伯家……”,把路遥过去现实中的历史给它引出来了,那段历史是个物质世界的东西,然后把路遥的物质世界与他的心理世界联系起来了。我有一稿,是要出现一个小孩子路遥的,也要出一个他的爸爸,因为那一稿路遥的生父是在序幕出场的一个角色,受很多亲戚和村民委托让在城里的路遥帮忙办很多事,他们以为路遥已经是有权有势的人了,其实儿子就是一个文人。后来考虑再三,把这个人物删节了。这个剧本有一稿36000多字,现在的演出稿23000多字,删了差不多三分之一。这个剧本七年中改了七稿,每改一稿仿佛都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觉得差不多了;隔一段日子看上一稿,像是看别人写的剧本,特别下得去手,能心狠手辣地砍!砍!砍!甚至能砍去整整一场戏;同时又会增加新的内容,演出时那一场矿井的戏,就是在最后一稿时加上去的。《路遥传》里有一张照片,路遥在煤矿和矿工们交谈,这是他在写《平凡的世界》的第一部时的经历,但是小说中孙少平的矿井生活出现在第三部。我把写作小说第一部时的路遥和小说第三部中的孙少平作了两个时空重叠的处理,将现实生活与小说生活融为一体了,这是在写作前几稿时都没有想到过的处理。这个剧本的写作时间拉得比较长,对编剧而言,有了足够消化材料、融会贯通剧作叙事的可能。也是我的编剧理论帮了我的忙,能比较自觉地对剧本作比较符合实际的规则性审视。现在这个剧本采用了多时空结构,又用了布莱希特的叙述体手法,里面会有很多种元素和形式,是个大杂烩。



问:我们看完全剧,发现“大公鸡”是贯穿《路遥的世界》全剧的一个重要的意象,想问问孙老师,这个“大公鸡”的意象是如何产生的?

以及它是否具有深刻的寓意呢?


孙:路遥自己曾说起,小时候有一次生了重病,然后看见一只金色的大公鸡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跳来跳去,跳来跳去。如果我选择单纯的“物质世界”作为写作对象,那我非常可能会完全忽略这只金色的大公鸡;当我决定以主人公的“心理世界”为主攻方向,那么这只大公鸡就不是可有可无的一个细节,而是主人公不可或缺的一个精神意象了。这个又跟我的编剧理论有关,知道怎么找到最紧要的材料。以前我关注的可能是外在的故事、情节,现在我对这些和剧中人物息息相关的心理暗示和精神气息会非常敏感,就非常容易有感觉,从最初接触有关传主的材料,就盯住了这只“大公鸡”。剧中大公鸡先后出现了三次,每当大公鸡鸣叫,路遥犹如重获了青春的生命,继而倾力投入小说写作;而结尾处路遥再也听不见大公鸡的鸣叫,暗示了路遥的大限要到了。“大公鸡!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你!我怎么听不见你的啼叫!”,这是路遥真真切切的求救!呼喊!他无论如何都要在他活着的时候,把这个小说给赶出来。“她”提醒他:“不计后果地死扛,你会死的”。路遥说:“那,我就拿我的命,换我的命!”这句台词是写到这个当口,自己冲出来的。大公鸡的头、中、尾三次出现或不出现,贯通了全剧的精神气息,应该是画龙点睛的一笔吧。演员对我说,演这个戏太爽快了。


图片
图片



问:话剧《路遥的世界》是一部人物传记性的话剧作品,孙老师也选择了厚夫先生的《路遥传》以作为全剧编创的蓝本,但与此同时也表现了路遥先生如何创作他的的文学作品,最终创造出了一种新颖的文学性加人物传记性的话剧作品。想问问孙老师在创作时会不会因为文体的不同而在创作过程中出现冲突呢?



  

孙:这个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这个剧本的写作,前后时间是7年,改了7稿。所以写作这个剧本,我是比较从容的,不急不躁。最初看材料的时候,会考虑这个材料应该怎么放,这个材料怎么处理,但时间一长,各种性质的材料已经融汇在一起,自成一体了。有足够的时间,就提供了好好打磨这个剧本的可能。



问:最后请问孙老师,您认为在日常生活中,想成为一名成熟的编剧应当从哪些渠道去不断学习和充实自我呢?



孙:我自己的最大的体悟就是写剧本,一定要写!写!写!只要有机会就写出来,不写,就什么都没有。剧本完成后,写好了就好了,写坏了就坏了,它是不可预期的。我年轻时是凭本能写作剧本,因为天赋不够,写作剧本总是捉襟见肘,一遍一遍地改,也未必能把剧本改好;但慢慢地,写得多了,就有经验了。还有就是平时看了些什么戏、电影、电视剧,学习优秀作品中的好东西,那是活生生的编剧能耐。但只要坚持写,就一定有收获。我写作剧本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勤能补拙,从某种程度来说,坚持不懈,也应该算是一种“天赋”吧。



图片


图片

文案 / 董含玥、符建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