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读《戏文名师》有感
【编者按】顾振辉,戏剧文学系戏剧学专业教师。该文是顾振辉老师在“传承戏文名师精神 勇担立德树人使命”——戏剧学文学系党总支主题党日活动暨9月份教职工理论学习上的发言。
《大学》有言:“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与校同龄,至今已走过78载春秋。上戏戏文系以在本系历史上做出重要贡献的李健吾、余上沅、顾仲彝、赵铭彝、魏照风、陈古虞、陈汝衡、陈耘、陈多等九位先辈名师为对象,通过对他们的家人、学生与学者,或约稿、或访谈地汇集了数十篇文章,最终汇集成了这部旨在立德树人、赓续文脉的《戏文名师》。
这几位先辈名师虽早已作古,所幸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当受到来自母校的诚挚邀请后,那些年事已高的“后人”“后生”们纷纷表示愿意分享他们回忆中的授业恩师。于是,在他们的忆述下,这九位先辈名师不再是停留在书本上的名字,而是一位位亲切而可敬的长者。其中不仅有情真意切的回忆,还有专门探讨梳理恩师治学理念的文章。拳拳之心,殷殷之情,跃然纸上。
习近平总书记在视察中国人民大学校史展后曾指出,老教授、老专家对于党的教育事业付出了巨大心血、做出了重要贡献。希望中青年教师向老教授、老专家学习,立志成为大先生,在教书育人和科研创新上不断创造新业绩。《戏文名师》的编纂,正是以多角度的回顾与梳理,力图从诸位先辈名师的嘉言懿行中,呈现上戏戏文系戏文的育人理念与治学传统。这对戏剧文史的从业者与爱好者来说,无疑有着的不凡的参考价值。
该书通过各篇文章的描述,大体勾勒了上戏戏文系在编剧学、外国戏剧、中国话剧、中国戏曲等领域初创期的学科建设的情况。
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最早脱胎于民国时期的“研究班编导组”,先后由熊佛西、顾仲彝和李健吾担任主任。解放后,由李健吾先生担任最早的“戏剧文学科”主任。李健吾先生以他丰厚的西方戏剧的学养,凭借着早年所积累的演剧经验,形成了他“寓表演于讲解”的授课风格,以风趣生动的方式让学生领略戏剧艺术的魅力。1954年调京工作后,又多次返校给学生们做莫里哀的讲座。从上戏建校至文革前夕,他在课堂上向上戏学生系统介绍了古希腊、莎士比亚、拉辛、莫里哀、易卜生、契诃夫以及苏联戏剧等内容,构筑起了上戏戏文系外国戏剧领域最初的教学体系。
顾仲彝先生则是上戏戏文系编剧教学体系的主要奠基人。早在民国时期,担任校长的他就曾在课堂上讲授过“戏剧结构”。1957年,他调回上戏任教后,立即投入戏文系的重建工作以及编剧理论的教学与讲稿的完善中,在生前完成了我国第一部系统的编剧理论著作《编剧理论与技巧》。其实,当年在戏文系能否培养编剧的问题上,中戏与上戏有着不同的观点。正是顾仲彝先生以其非凡的学术造诣,为编剧教学拓荒开路。以至于中戏都会请他去讲学。从诸位校友的忆述中,都能感受到他们对顾先生的崇敬之情。相较于其他尚处于起步阶段的课程,得益于完备且科学的理论创新,使得在顾仲彝先生主持下的编剧课程形成了相对系统且成熟的教学体系。
在中国话剧方面,主要由魏照风与赵铭彝两位先生主持,魏照风先生当年曾是参与过左翼戏剧联盟北平分盟的演剧活动的亲历者。赵铭彝先生当年在上海参与田汉领导的“南国社”的演剧活动,系“左翼戏剧家联盟”创始人之一及党组书记。作为中国话剧史的亲历者,魏照风先生与赵铭彝先生曾一同受邀前往北京,与中戏的同仁共同编写了我国历史上第一部中国话剧史教材,为我国话剧史的课程建设奠定了基础。
在古典戏曲方面,则有陈汝衡、陈古虞与陈多三位鼎力襄赞。陈汝衡先生精通古典文学、曲艺及诗词格律,讲授古典文学,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同时又精通格律,为戏曲编剧的学生打下了坚实的创作基础。陈古虞先生出身北大外文系,又痴迷于传统戏曲,使他具备了中西戏剧结合考察的能力,能在艺术实践的基础上,将理论赋予鲜活的艺术形象。时常能在教学中进行示范性的表演,形象生动地向学生展示传统戏曲的美感。陈多老师原为上戏1947级表演专业的地下党员,毕业后留校工作,在行政上协助熊院长。不料后来被打为右派,“发配”到图书馆工作。身处逆境的他并不消沉,而沉潜发奋,始终潜心钻研于戏曲史论。这让他在拨乱反正后,得以熬过那段岁月,迎来了他戏剧人生的春天。
此外,曾任国立剧专校长,并在1948年代表中国参加国际剧协首届年会的余上沅先生,在1959年从复旦调入上戏工作。面对种种不公,依旧笔耕不辍,潜心教学。通过译介西方戏剧论著,向学生悉心讲授《编剧概论》《西洋戏剧理论与批评》等课程。“他是真的高手!”当年受教于他的学生们但凡提起余上沅先生,无不称赞他丰厚的戏剧学养……
从上述简要的梳理中,可见上戏戏文系这座学术殿堂的基础,正是他们沐风栉雨、一砖一瓦地奠定起来的。然而,学术殿堂的建立,更离不开先辈名师们在言传身教中所显现的学术品格与育人理念。
如当时戏文系课程中,即便在较为系统完备的《编剧概论》课上,顾仲彝先生依旧反复叮嘱学生“课教作启示,学业靠自修”,要求学生树立起自主学习的意识。还要求学生广泛阅读古今中外的优秀剧作及相关理论书籍,巩固学习成果。再如,余上沅先生曾对登门求教的戏文系学生提出,大学四年内应当至少精读十部中外经典剧作,务必从作家作品的方方面面读深、读透,只有具备了这样的积累,才能从容地胜任编剧工作。又如李健吾先生在担任“戏剧文学科”主任期间开设的写作课上,对于学生习作的批改,可谓细致入微,学生回忆他在批改时连标点符号上出的问题,都会严格指出。凡此种种都显现出先辈名师们严谨而又细致的教学理念。
然而,不能忽视的是,大时代中,先辈名师们的教学研究工作,不时会受到各种运动的干扰。但他们心有山海,矜而不争,面对时代的纷扰,依旧默默坚守教书育人的操守。
比如,为上戏的建校与教学尽心尽力的李健吾先生在解放初期的各项运动中,处境日益艰难。后来学校计划在1954年暂时停办戏文系,李健吾先生也不得不设法调京离校。即便如此,李健吾先生依旧尽忠职守。在即将离校的当月,已完成当年教学任务的他依旧饱含热情地向全校师生做了一场关于契诃夫小说与戏剧的精彩讲座……先生虽要离开了,还有难舍的学生。在他离沪赴京的站台上,齐刷刷地出现了52级表演班全体同学们依依惜别的身影……
1982年,李健吾先生在自己的书桌旁溘然长逝后,一位中年男子千里迢迢地从上海赴京悼念,事后拿出40元交给一脸诧异的师母。原来,他是当年留校工作的上戏学生,在“运动”中被揪出分配至边远地区。临行前,李健吾先生私下悄悄“借”给他40块钱。没承想,九死一生三十年过去了,先生不在了,可先生的恩情他永远忘不了……
顾仲彝先生的《编剧概论》课在1960年时的“教育革命”及“反右倾”运动中受到批判。顾仲彝先生在当时顶住巨大精神压力,忍受着癌症病痛的折磨,以坚韧的意志,与时间赛跑,最终百折不挠地完成了传世的《编剧理论与技巧》。当时,有年轻学生对“运动”感到困惑而向顾仲彝先生请教,顾先生诚挚而又巧妙地开解,让这位学生感念终身。后来,那位同学在文革开始后,就担心起顾先生在学校里的处境会是怎样?当有机会“串联”时,他就第一时间回学校打听先生的下落……
在山雨欲来的1966年,陈汝衡先生依旧在《文汇报》上发表文章《我对清官问题的几点认识》,在文中他坚持认为海瑞是清官,并肯定吴晗的《海瑞罢官》。为此,造反派多次组织批判会批斗戏文系第一个被揪出来“反动学术权威”。然而,陈汝衡先生在批斗会上,面对气势汹汹的造反派,依旧从容地逐一列举史实、据理反驳……如今看来,这不就是易卜生剧中“敢于独战多数”的斯多克芒医生吗?时穷节乃现,陈汝衡先生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凛然风骨,不恰是五四精神的体现吗?
上述种种,仅是本书的一鳞半爪。其中还有更多精彩而发人深省的内容,等待着有心人慢慢去打开、去领略。这九位先辈名师,学高为师、德高为范。他们不仅在用平生所学无私地向学生倾囊相授,更是用他们的人格力量去温暖、感召着每一位莘莘学子。师恩如海,倾我至诚。从中让我们能以历史的维度,真切地领略到人民满意的教育应有的样子。
先师已逝,斯文在兹。其学在典,其事在史。先生们虽已作古,所幸天日昭昭,史不绝书。《戏文名师》恰似一份“知所先后”的指南,让我们感到先辈名师们并未走远……
孰曰君死?凛凛犹生!书中先生们的嘉言懿行必将感召并指引着我们后人追随着他们的脚步,继续在戏剧事业的道路上砥砺前行!
谁忆流光谁念君?笔者期待未来会有更多有志者,一同深入到上戏院史的发掘、整理与研究中。为这浩瀚的漫天繁星,绘出更为清晰的谱系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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